2016年5月,一首宣传解放军征兵的硬核说唱MV——《战斗宣言》通过某军媒官方传出,或许是因为它打破了人们对中国以往军歌的文艺印象,加上大胆引用了十八届中央军委强军口号的唱词,该MV发布后很快便在海内外网络社区引起热议。
几乎同一时间,来自四川省的嘻哈乐队——“天府事变”先后推出的两首英文说唱作品:《红色力量》和《This is China》也备受国内外瞩目。《红色力量》以说唱特有的暴烈唱腔控诉“台独”,当时被公认是“帝吧出征”活动的首选“战歌”,但它的激烈唱词在岛内也掀起了不小的争议,而《This is China》则凭借清新的曲风和新颖的爱国立场,不仅吸引了BBC、《时代周刊》和《卫报》等国外媒体的报道,就连共青团中央、《新闻联播》和央视新闻英语频道也都对它进行了官方推荐。
然而,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国,因歌词涉嫌煽动抢劫华人,一首名叫《Meet the Flockers》(遇见劫匪)的说唱歌曲当时正受到数十万华人的抵制,此事件曾一度引发中国方面、美国白宫和联邦调查局的关注和介入。
显然,在流行于中国的各类现代音乐当中,几乎没有一个像嘻哈说唱这样,在它发芽不久便被注入如此多的“爱国”情怀。到了2017年,嘻哈说唱在中国大陆的“主旋律化”仍在继续。除“海尔兄弟”上半年发布的《Made in China》在海外广获好评之外,近期,选秀节目——《中国有嘻哈》更是对中文说唱的潜力展现了空前的信心,尤其是很多选手即使出自草根和“地下”,他们也丝毫不掩饰对壮大中文说唱的文化担当。比如在被潘玮柏问到为何来参赛时,在圈内已颇有名气的PG-One回应说,他只希望中国的老百姓能看到咱们也有一批说唱歌手,甚至,就连吴亦凡早前也曾对美联社说过,“我想要向世界证明,来自中国的歌手也可以做嘻哈音乐”,而在他看来,《中国有嘻哈》正是要努力“让中国的嘻哈音乐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”。
不得不说,中国人对嘻哈说唱的政治“赋值”已经远远超越了它的故土——美国。实际上,即使奥巴马曾为嘻哈说唱的“国家化”做过八年的努力,说唱音乐在美国仍然没有实质性地走出黑人的文化领地。的确,作为美国历史上的首位黑人总统,奥巴马经常毫无保留地表达他对说唱音乐的热爱,他不仅破例先后邀请过包括Common、Queen Latifah和Killer Mike等数十位说唱歌手到白宫表演,而且在卸任前最后的白宫晚宴上,他甚至以极其嘻哈的“Obama Out” (奥巴马出局)作为演讲的结语,并做了一个专属于说唱歌手的舞台动作——扔掉话筒(Drop the Mic)。然而,自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以来,因为受到特朗普反少数族裔言论的刺激,美国说唱界与国家的关系重新回到了疏离的状态,特别是在特朗普最终入主白宫之后,这种疏离已经变得更加激烈,甚至,为了将黑人精英从对国家的悲情迷思中解救出来,像Will Smith和Kanye West等著名黑人说唱歌手竟提出要竞逐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。
资本、互联网赋权与中国嘻哈
可以这么说,中国嘻哈的兴起只是这些年大陆文化产业高速成长的一个缩影。
自2002年中共“十六大”为发展文化产业做了初步规划以来,中国大陆用了大概十多年的时间,彻底重构了华语音乐在供给侧和需求侧的格局。特别是从2007年“十七大”之后,各级广电文化单位进行面向市场的改革全面展开,同时民营资本进军文化产业也得到国家的有力支持。宏观意义上,虽然当前在不少领域仍落后于欧美甚至日韩,但凭借光线传媒、华谊兄弟、保利博纳和万达等民营资本的全面扩张,加上专业人才的集聚和庞大消费市场的激活,大陆过去在华语世界面对港台的劣势正被彻底扭转。
目前,仅仅从两岸三地的流行音乐界来看,抛开港台业界贤达纷纷登“陆”的大趋势不说,无论是像李荣浩和薛之谦这样的创作型艺人,或是像鹿晗、吴亦凡和TFBoys这样的偶像派,国语乐坛35岁以下新星的市场供给基本已经完全由大陆垄断。整体上,由于大陆文创产业竞争力的相对走强,对于更年轻的华语演艺界人才来说,港台造星平台的吸引力已经大不如前,这也是国内选秀节目出现更多来自港台甚至欧美华人参赛者的原因。
另外,中国大陆文创产业的突飞猛进还得益于其“后发优势”,这一点在中国嘻哈音乐的发展经验中尤为突出。其实,20世纪60年代以后,之所以美国流行音乐得以逐步确立全球霸权,除了美国文化多元开放的优势和经济全球化进程加快等因素之外,以卡式磁带、CD光盘和MP3为代表的音像技术革命也扮演了关键角色。对中国来说,除了国民经济腾飞和文化娱乐消费的增长之外,从2000年左右至今,正是因为互联网、个人电脑到智能手机等新技术设备的普及,人们消费、创作和发行流行音乐的成本才大为降低。
例如在消费领域,以2001年苹果公司发布第一代iPod和iTunes为标志,MP3随身听的推广很快就颠覆了传统的音乐市场格局,特别是由于MP3与同期迅猛发展的互联网相结合,音乐在全球的分发流通得以空前加速。尽管当时全球传统唱片业因此遭遇沉重打击,但由于大多发达国家健全的版权保护机制,唱片巨头的损失后来逐步受到了控制。相对来说,中国大陆原有的产业基础极为薄弱、法律法规更是接近空白,所以,在制度束缚和行业抵抗相对较少的情况下,大陆开启了持续了十多年的零成本音乐消费模式,这一模式不仅为后来大陆的行业转型培养了庞大的用户群,也促成了互联网企业在大陆音乐消费领域所享有的核心地位。显然,相比传统唱片势力较为强大和保守的港台,大陆音乐产业与互联网配合得更为紧密,也正是在这种模式之下,如今,大陆的音乐消费市场才会形成百度、网易、腾讯和阿里等互联网巨头主导的格局。
然而,这种零成本消费模式并不等于是零经济效益,相反,在这一轮音乐产业变革中,那些果断拥抱互联网的行业主体获得了过去难以想象的收入。例如,从2001年左右开始,网络歌曲和彩铃业务曾在中国风靡一时,也正是受益于大陆互联网音乐的免费收听与下载,平民歌手的作品才能为广大网民所熟知,这不仅为他们带来了线下演出与代言收入,也为运营彩铃的通讯服务商和相关网站带来了可观的收益。当然,国家对互联网音乐版权保护的规范终于还是要到来,随着2013年之后《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》的修订实施,特别是2015年国家版权局开展专项整治行动以来,中国大陆的在线音乐平台被迫探索出了符合国情的付费模式,这不仅标志着过去零成本消费音乐的时代基本结束,也意味着大陆的互联网正在对音乐创作到宣发的产业链进行整合。就拿《中国有嘻哈》的主办方——百度控股的“爱奇艺”来说,它所掌握用户的商业价值足以比肩中国的任何一家电视台,而《中国有嘻哈》的赞助费甚至就超过了浙江卫视第一季《中国好声音》的全部广告收入。
同样,在大陆的音乐创作发行领域,也是因为互联网,特别是流媒体视频和社交网络的发展,大量独立音乐人可以直接触及到消费者。此外,电子合成器、降噪录音和高帧数便携录像等技术的进步也使得制作音乐和MV的门槛大为降低。甚至,若仅从视觉效果、剪辑和采景等方面看,相比唱片公司为旗下艺人定制的MV,时下某些独立制作的热门MV并没有太显著的短板。实际上,很多《中国有嘻哈》的参赛者也是从独立音乐做起,像是Jony J(肖佳),其成名作——《My City南京》的音乐和MV都由Jony J个人组建的团队制作完成,并且后来该MV的爆红也是藉由视频网站和社交媒体,而不是传统的唱片宣发渠道。
另外,在这十多年里,嘻哈文化之所以能在大陆如此茁壮成长,除了产业政策和科技革命的红利之外,大陆城市化进程的加快、美国篮球的推广也都发挥了不可忽视的影响。显然,就像大多数流行文化一样,嘻哈精神主要寄托于潮流服饰、街头景观和时尚的年轻人,而这些只能来自现代城市。的确,从2001到2011年,中国的城镇化率从37.66%猛增到了51.27%,这段时间也是中国房地产市场增速最快的十年。一时间,大陆的城市经历了令人惊喜但又困惑的巨变,一边是拔地而起的写字楼、综合商场、高层住宅和崭新的交通,另一边则是旧城区的贫困、纠纷、犯罪和污染。对原产自美国Ghetto(黑人城中村)的嘻哈艺术来说,这种失衡的城市景象无疑是最直观的灵感源泉。而作为街头文化的重要元素,美国篮球历来就是人们了解嘻哈艺术的窗口之一。吴亦凡曾透露,他正是十岁左右在国外打篮球时才接触的嘻哈音乐,而潘玮柏在中学时期就是校篮球队成员,他不仅推出过多首有关篮球的说唱作品,并且曾代言了著名游戏《街头篮球》。随着王治郅和姚明先后进入NBA,特别是在2004年CBA进行历史性改建之后,中国篮球迅速走向了职业化、商业化和美国化的改革道路。一时间,从模仿艾弗森(Allen Iverson)的场外潮服,到学习无数由说唱配乐的篮球视频,嘻哈文化已经成为中国青少年了解美国篮球的必修课。
嘻哈的还是中国的民族主义?
如果严格按照史学家的考证来说,早在北宋时期,作为传统曲艺中的重要部分,中国本土的说唱就已经相当成熟。当时,重文轻武的国家政策带来了文人的严重过剩,随着人口增长和城市扩张,早期的市民阶层和文化消费很快兴起,进而,文艺创作和欣赏逐渐从宫殿府邸拓展到了市井街头,加上勾栏瓦舍等娱乐场所的繁荣,通俗音乐表演的商业潜力得到了极大地释放。在这一背景下,从适应平民化和世俗化的角度来说,作为一种兼容讲故事和伴奏的表现方法,简单灵活的说唱艺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,然而,总地来说,中国传统曲艺中的说唱与今天的嘻哈说唱仍然差别巨大。
当然,就表演形式而言,无论是今天的嘻哈说唱,还是诸如数来宝和京剧念白等中国传统曲艺的说唱,它们对乐理知识甚至乐器技能几乎没有要求,只要懂得打节拍和作词押韵,任何人都可以创作出内容相当丰富的说唱音乐,从这个角度来说,它们无疑都极具平民关怀。但是,由于发端自美国城市最贫穷的黑人社区,嘻哈说唱始终没能摆脱它的草根和反叛特质,这与中国传统说唱诞生于大众文人的身世大相径庭,前者动辄讨论贫困暴力和种族主义等社会政治问题,而后者的主题往往是更为风雅的才子佳人和英雄演义。
总之,区别于刻意回避时政的中国传统说唱,嘻哈说唱最核心的精神就是叛逆和藐视权威。早在20世纪80年代,由于当时全球汹涌的反种族隔离运动,自带怒火和反叛腔调的说唱音乐自然受到黑人的追捧,而它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走向成熟。不过,在平权运动打响的30多年后,即20世纪90年代,随着新一代黑人中产阶级和知识精英融入主流社会,嘻哈文化经历了颇为深刻的转型,更多关心街头生活和主流舆论、风格诙谐活泼、甚至文艺抒情的说唱作品开始流行,同时嘻哈音乐的制作发行也更加专业和商业化,一批活跃至今的著名说唱歌手和团体先后涌现,比如Snoop Dogg、Jay-Z、Wu-Tang Clan、Lil Bow Wow和Kanye West等等。
尽管如此,如果仅仅从美国的经验来看,嘻哈说唱似乎向来缺乏国家和大民族意识,甚至经常给“国家统一”和“种族和谐”制造麻烦。正如Ice Cube(冰块)曾经唱的那样,“我才不和总统共进晚餐呢”。在奥巴马时代之前,上流社会和说唱乐界彼此都在竭力排斥对方,人们根本无法想象说唱歌手在美国政商领袖中间表演的样子,而在2017年奥巴马离开白宫之后,美国白人精英对说唱乐的偏见似乎又悄然复辟。总的来说,目前美国嘻哈说唱的风格正在陷入两种极端,一种是强调嘻哈说唱最古典的(Old School)反叛和灰色传统,关心暴力、犯罪和反种族主义等话题,另一种是阐述对人性、情感、生态、物欲和反战等话题的深度思考。不难看出,这两种极端一个对抗国家,另一个则试图超越国家,联想起今天嘻哈说唱在中国大陆所展现的爱国热情,嘻哈说唱在美国的境遇,或许也在映衬着当下美国陷入的社会撕裂。
另外,因为黑人对嘻哈说唱根深蒂固的影响,加上说唱乐与少数弱势族裔之间天然的情感联系,来自其他族群的说唱歌手也会不自觉地思索自己的身份定位,最成功的例子莫过于Eminem(阿姆)。作为美国说唱界中少数的白人歌手,Eminem的成功离不开他所扮演的文化桥梁角色,就像他在自传电影《八英里》的本色演绎:一方面,他在黑人的领地里用黑人的艺术捍卫了自己作为白人的尊严;另一方面,他也恰到好处地接收了黑人说唱歌手的痞气,而这些特质与美国黑人大众的审美相当匹配。有趣的是,后来很多在美国出道的华裔歌手也有类似的经历,最具代表性的则是曾在美国BET即兴对唱(Freestyle Battle)中屡屡获胜的欧阳靖,而他之所以能成为首位签约Ruff Ryders(饶舌奇兵)的亚裔说唱歌手,也正是因为他找到了打动评委的自我定位:一方面,他善于从中国文化中找到辞汇灵感,机智地反击对手对他华人身份的嘲弄,最著名的就是他在比赛中连用Made in China反讽对手的穿着;另一方面,凭借精湛的饶舌技巧和鲜明的嘻哈气质,他的表演的确获得了黑人观众的认可。
平心而论,虽然说嘻哈说唱出身于美国黑人城中村,但它主要的内在精神符号却是超越黑人种族本身的,比如硬核说唱的刚猛与热血,慢摇(downtempo)说唱的不羁态度,陷阱(Trap)说唱的慵懒炫幻,又如嘻哈服饰彰显的张扬个性,以及说唱音乐历来藐视权威、敢于反叛的特质等等。不难想象,在那些正经历社会经济巨变的国家和地区,这些精神符号对于那些热衷新潮的年轻人有多么强的吸引力。另外,由于说唱比其他任何音乐流派更强调“说”,其歌词的白话发音对说唱乐的听感影响极大,所以从全球范围来看,说唱乐更容易激发人们对民族语言甚至方言的热情,这也解释了为何欧阳靖早在美国的比赛中就经常穿插广东话、为何今天《中国有嘻哈》要求参赛选手须以中文说唱为主。
事实上,为了在英语主导的说唱乐中开辟属于华语的发展道路,早期的港台说唱歌手就曾尝试在作品中加入中国传统文化元素,例如2001年左右周杰伦创作的《龙拳》和《双节棍》、同时期王力宏的《龙的传人》和《在梅边》等等。而相比港台的嘻哈歌手,身处大陆的年轻后辈对重塑国家认同的冲动更加强烈。毕竟,他们对中文说唱在国际上的弱势、欧美音乐艺术对中国的文化冲击有着更深的体会,所以,对大陆新一代年轻艺人来讲,让中国说唱得到国际认可似乎已经是一种使命。
在这种行业氛围之下,在说唱中展示对本土文化的自信已经成为了常态,仅靠照搬欧美曲风业已很难得到尊重。另外,因为他们成长于社会经济巨变的时代,他们还在面临着有关过去中国与现在中国的认知冲突。尤其对他们来说,父辈的“爱国”方式已经过于模式化,他们渴望用嘻哈将“爱国”这件事变得更“酷”一些,而最激进的莫过于用说唱改编经典红歌了,比如“天府事变”推出的嘻哈版《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》。
总之,嘻哈说唱在当下的中国即使仍是小众,它也不失为中国音乐现代化进程的一个注脚,特别是在大陆年轻人的心目中,与雷鬼和R&B等高难度唱法一道,说唱正被当做又一类更先进、高级的流行音乐。当然,一如《This is China》、《战斗宣言》和《中国有嘻哈》的民族情怀,嘻哈在中国所展现的特质已经超越了现代性,它至少算得上是重建中国主旋律的一个乐观参与者。
目前,说唱的升温远不仅是在东亚地区上演,纵观亚欧大陆,从徘徊于前苏联阴影的东欧和中亚,到同时面临原教旨主义兴起、民主化浪潮和国家间对立的中东、北非,说唱音乐对年轻人的政治感染力正在不断强化。例如在巴勒斯坦,唱腔暴力的硬核说唱就常被年轻人用来抗议以色列,又如2011年前后的“阿拉伯之春”中,突尼斯歌手El General的说唱歌曲《Rais le Bled》则给当局造成了巨大的舆论压力,而在长期受困于国际制裁的伊朗,后霍梅尼时代的年轻人正用说唱一边反抗保守势力的宗教威权、一边重拾他们对波斯诗词的骄傲。
所以,无论如何,嘻哈说唱表达的终究是一种源于痛苦的自由,它未必总是从属于某一特定政治思潮,因为这种“痛苦”既可以来源于像是有关种族和信仰的政治压迫,也可能来自琐碎无聊的生活挫折,而那些“自由”既可以是奥巴马呼吁的社会和解与包容,也可以是伊朗流亡说唱艺人所梦想的国家崛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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